// 新刊推荐
// 中经传媒智库

祭祀求子、沐浴祓禊、曲水流觞,古人的春日可以有多诗意?

原创 作者:王敬雅 / 发布时间:2024-04-24/ 浏览次数:0
 
按照惯例,“踏青”是春天的第一次集体活动,常常安排在清明节期间,不过祭扫先人也会同时进行。所以,我小时候总觉得心里别扭:明明大家刚刚还嘻嘻哈哈地笑成一片,但一到陵园就立刻端庄肃穆起来,然而过不多时,活动又会回到“欢乐春游”的主题。
 
“路上行人欲断魂”,却还要到杏花村去吃酒,清明节为什么过得这么拧巴呢?其实,寻找节日演化的轨迹我们可以发现,很多活动原本并不安排在清明节,而是上巳节和寒食节的主要传统,不过,自宋元代之后,上巳节、寒食节、清明节三节合一,清明节才有了情绪不太融合的多种内涵。
 
从情人节到文人节

藉山水赏会去体悟自然之道,天人合一,是一种对精神自由的更高层次追求。
 
“上巳”的名称首见于汉代古籍《汉书·礼仪志》,却始于难以考订的远古。汉代以前虽已经把上巳定为正式节日,但农历三月的上巳每年都不固定,魏晋后将上巳节定在了农历三月初三。因为三月初三多逢巳日,但未必一定是巳日,所以也不称上巳节了,就叫“三月三”(也称重三或三月节)。
 
东汉应劭著撰的《风俗通义》说:“周礼,女巫掌岁时祓除衅浴,禊(于春季在水边举行的一种祭礼)者,洁也。……故於水上衅洁之也。巳者,祉也,邪疾已去,祈介祉也。”因此,上巳节的来历大体可分为两种,都与上古时期的巫神信仰有关。
 
一种说法是认为上巳节是古代春社的发展。春社在立春后的第五个戊日,即清明前后举行,离上巳日相去不远。春社源于祭土,在古人观念中,世上万物都是大地孕育的结果。在春社这天,人们祭祀后土(也被称为“大地之母”)。
 
上巳节古有祭祀高禖的活动,核心是求得子嗣。高禖是掌管生育和生殖之神,又称“郊禖”,因祭祀于郊外发生而得名。最初的上巳节是巫教活动,就通过祓禊、会男女、祭祀高禖以达到祓除不祥,祈求子嗣的目的。
 
不过随着时代的演进,单纯的求子似乎不能满足人们对春天浪漫色彩的追求。于是在男女关系比较开放的先秦时期,上巳节发展成一种男女相聚的游乐之会。《诗经·郑风·溱洧》中写道:
 
溱与洧,方涣涣兮。士与女,方秉蕑兮。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洧之外,洵訏且乐。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
 
溱与洧,浏其清矣。士与女,殷其盈矣。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洧之外,洵訏且乐。维士与女,伊其将谑,赠之以勺药。
 
暮春三月,青年男女追逐游乐。诗中的主人公“士”与“女”,在春天的喜悦里,手持圣洁的兰花,互赠芬芳的芍药作为爱的信物。他们约会,在举行春天的祭礼;他们过节,在过春天的节日。从诗中隐约可见的时令到溱、洧河旁嬉戏,我们看到了春秋时一幅谈情说爱“会男女”的风俗画。《溱洧》来自民间,思想毫无羁绊,天马行空,满怀着爱心和激情。
 
另一种说法也是发端于祈福,就是三月三的集体沐浴。农历二三月,阳气缓缓上升,而阴气未能完全退尽,人类容易患病,是时,人们至水边祭祀,用香草浸泡的水沐浴,以祓除不祥。
 
参加沐浴祓禊活动的不只是普通百姓,还有帝王名士。帝王参与到袚禊中也是想通过祓禊活动祓除不祥,祈求子嗣。《荆楚岁时记》中“孔子暮春浴乎沂”,孔子在上巳节也曾进行沐浴袚禊活动。于是,便有了我们耳熟能详的经典场面:孔子和曾皙理想中的惬意生活就是“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随着巫术色彩的减退,踏青游春的趣味更为普通民众所接受,魏晋时士大夫参与其中,便有了风雅的曲水流觞。上巳节为士人提供了身临山水的时机,人们的视角从祭祀转向对山水的领悟,由山水崇拜转为对山水的审美观照。诗人由景而动,勃发出审美激情:“三春启群品,寄畅在所因。仰望碧天际,俯磐绿水滨。寥朗无厓观,寓目理自陈。”【出自魏晋·王羲之《兰亭诗集》】
 
于是,文人们在暮春之初会于茂林修竹、清流激湍之地“游目聘怀”,“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极视听之娱”,慨叹人生无常,盛衰相替。魏晋士人走向山水,主要是以当时流行的玄学思想为动力,此时玄学中有关“自然”的涵义渐由人格自然、行为自然发展到山水之中,即藉山水赏会去体悟自然之道,天人合一,这是人们对精神自由的更高层次追求。
 
到了唐代,上巳节的宗教色彩已基本退去,其娱乐性比之前朝代更胜一筹。上巳宴饮赋诗,甚至已经成为官方的重要节日习俗,热闹非凡。如《旧唐书·令狐楚列传》写道:“开成元年上巳,赐百僚曲江亭宴。”诗词雅集已经从普通士人阶层发展到宫殿当中。
 
宋代文人雅士仍保持着临水宴饮、曲水流杯的习俗。宋代词人葛胜仲在《临江仙·与叶少蕴梦得上巳游法华山九曲池流杯》中曾写道:
 
小样洪河分九曲,飞泉环绕粼粼。青莲往事已成尘。羽觞浮玉甃,宝剑捧金人。
 
绿绮且依流水调,蓬蓬釂鼓催巡。玉堂词客是佳宾。茂林修竹地,大胜永和春。
 
九曲池中,飞泉粼粼、羽觞浮甃、词客流杯,欢盛场面大有胜过王羲之等当日兰亭流杯之势。
 
上巳节的流传

中国南方很多少数民族还保留着过“三月三”的传统。
 
宋代之后,上巳节的热闹日渐消退,到了元代,上巳风情多出现在戏文里,现实中已很难见到上巳遗风了。这一方面由于封建礼法日益繁复,约束了女性的活动自由,使上巳节失去了男女相会游春的意义;另一方面,三月初的上巳节与清明节日期十分接近,因此从唐代以来,清明和上巳逐渐合流。上巳招魂、祓禊、佩兰草、踏青等习俗也合并到清明节和寒食节当中。
 
虽然中原大部分地区的上巳节与清明节、寒食节已经合而为一,但很多少数民族地区还保留着过“三月三”的传统,比如壮族、苗族、布依族、黎族、白族、瑶族、彝族、侗族等许多中国南方少数民族,且每个民族在该节日里的民俗各有不同。
 
壮族歌圩(壮族传统节日和习俗,活动内容主要包括歌唱、社交和文体活动等)主要有节日性歌圩、临场性歌圩、竞赛性歌圩三种形式,其中农历三月三歌圩最为隆重,包含对歌、抛绣球、碰蛋等内容。明万历四十年(1612年),庆远府知府岳和声途经柳州郊外的笔记中写道:“遥望松下,搭歌成群,数十人一聚。其俗女歌与男歌相答,男歌胜而女歌不胜,则父母以为耻,又必使女先而男后,其答而相当,则男女相挽而去。”《镇安府风俗考》也描写了此时的热闹场景:“男女抛球答歌,读戏婚娶,不分亲疏,随心所欲。”这记载的便是青年男女抛绣球的习俗,是三月三的重要传统娱乐活动,一直流传至今,2006年,“壮族歌圩”被列入“国家第一批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三月三”也是黎族最盛大的传统节日,是黎族青年男女欢乐的节日。这一天,男女青年盛装打扮,跳起打竹舞,吹起鼻箫,唱着动听的情歌。三月三也就成了青年男女定情的日子。小伙子把耳铃挂在姑娘耳朵上,把鹿骨做的发钗插在姑娘的发髻上,姑娘把自己亲手精心编织的七彩腰带系于情郎腰间,双方信誓旦旦,相约第二年“三月三”不见不散。
 
贵州侗族的“三月三”多举行抢花炮、斗牛、斗马、对歌、踩堂等活动,亦称“花炮节”。除了“抢花炮”之外,还举行歌舞芦笙会,男女对歌择伴;元江白族农历三月三举行朝山会,未婚男女都要参加,不能待在家,否则会被认为以后“谈情不会谈,相亲不会相,结成夫妻不像样”。总体而言,少数民族在庆祝“三月三”时,还保持了古代“男女相会”“祈福纳吉”“祈求丰收”等多种内涵。
 
三月三日也是日本的“女儿节”,每年这天,日本的大街小巷都洋溢着浓厚的节日气氛。有关辞书介绍:“女儿节在三月三日,是为女孩子祝福的节日,有女孩子的人家在屋里摆出若干个精致的偶人,供上菱形年糕、米花糖、甜酒酿,祝福女孩子健康成长。”日本的“女儿节”来源于显宗天皇时的曲水宴,很可能与受魏晋时期中国的影响有关。
 
春天的人文气息

春日沉浸于万物竞相生长之中 ,是一种万物于我皆有情的感慨。
 
随着上巳节和清明节的合流,“上巳节”逐渐淡出了我们的视野。从春日祈福的巫术起源,到流觞曲水的文人雅集,其实上巳节不过是为大家找了一个春游的理由。中国人喜爱自然,是一个自古不变的事实。
 
春季是一个万物生发的季节,温润的春风,细腻的春雨,无需多言,便可以叩开人们心扉。中国文化特别重视天人合一,这种理念在阳春三月表达得尤其充分。西方人受到西方哲学思想和科学史观的影响,常把自然与人看作对立关系。而古代中国人本着现世的认知态度,不把自然看作是被动消极的客体,而视为积极的合作者,用以寄托自己的情怀,体现自己的人格。他们甚至认为不仅自然本身是有生命的,人的生命也不过是自然生命的一部分,所以自然更多地成了文学表达的对象、艺术的对象、诗的对象。
 
日本汉学家小尾郊一曾说,中国人历来认为只有自然中才有安居之地,只有自然中才存在着真正的美。沿用美学家宗白华先生在《美学散步》一书中的解释,古代中国人是借农耕进入文明,与大自然的关系如同父子,彼此不存在隔阂,当然也不可能有奴役的态度。因此,生命蓬勃如斯的春日,怎能不让人沉浸其中。
 
无论是孔子、曾皙的“浴乎沂,风乎舞雩”,还是王羲之的“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不论是男女之间的追逐欢笑,还是青山绿水中的纵情放歌,每个人都用自己的方式表达着对自然的热爱。在电灯普及之前,古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春兴冬藏,所有人都将自己归入自然的怀抱。得意时想陶醉在自然中,失意时更想回归自然。他们认为几乎没有什么比自然更能嘉奖人,也没有什么比自然更能安慰人。
 
我们看到的春日诗句,总会不自觉感叹人生的美好。“孤山寺北贾亭西,水面初平云脚低。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泥。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最爱湖东行不足,绿杨阴里白沙堤。”白居易无意的一次春游,成就了千年以来我们对漫步春意的想象,春日沉浸于万物竞相生长之中,是一种万物于我皆有情的感慨吧。
 
即使是在人生不如意的时候,人产生的也是无法融入到春日中的悲戚。比如王昌龄的《闺怨》诗:“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诗中少妇在某个明媚的春日梳完妆,登上高楼,原本想欣赏一下景色,不料被陌头的柳色打动,让她突然感到有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惆怅,开始后悔当初让丈夫去边地从军建功以求封侯。现在想想,一个独守空房,徒有如花容颜;一个困守边关,辜负似水流年。在春日鸟儿热闹的喧嚣中,热切的功名念想全被惊散。这是诗歌设置的情感陡转的重要关节,就是人对生命活力的渴望被春天激起时,一种无法实现的落差和对自然的感叹。人与自然是处在一种反向的对照中,不过不论是正向关系还是反向关系,人的生命是大自然生命的一部分。
 
古人喜欢过节,不过这些节日大多从节气中来,随着自然的律动而庆祝人间的喜悦。上巳节气温回升,草木茂盛,暖融融的阳光照着河水,让人怎么能不想跳下去洗个痛快澡呢。古人过节更多的是找机会解放自己的天性,正月十五元日游灯,上巳节水边嬉戏玩耍,端阳节熏香烧艾喝雄黄酒,八月十五围炉赏月……在天地的变化中感受人间的美好,这也许才是东方节日与西方节日最大的不同吧。
 

除《商学院》杂志署名文章外,其他文章为作者独立观点不代表《商学院》杂志立场,未经允许不得转载。版权所有

欢迎关注平台微信公众号

 点赞 30
 收藏 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