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文集团高层换血后，新合同问题触及了网文作者的神经，“争议合同”的辟谣解释并未让争议停歇。

5月5日，以起点中文作者为主的部分网文作者发起了“5·5断更节”，号召同行们停止更新连载中的网络小说，以此抵制阅文集团推出的霸权合同。

从这份网传“新合同”延伸出的作者著作权归阅文所有、阅文能将作者作品免费发布、作者与平台属于“劳务雇佣关系”等“新政”，引发网文作者质疑和抵制。

5月3日凌晨，阅文集团紧急回应称，这份合同是阅文于2019年9月推出的，并非如外界所言是在2020年4月28日推出的新合同。阅文集团新任CEO程武辟谣，“阅文要取消付费阅读实行全免费的策略、把去年并行使用并在本月中全面上线的作家协议中的部分条款强行冠以新管理团队新政”为炮制的谣言。

5月6日，包括程武在内，新入职的阅文集团总裁侯晓楠、总编辑杨晨等新管理团队与不同影响力的作家代表举办了恳谈会，对“作家合同争议”问题给出了相关解释。

《商学院》记者联系了阅文品牌公关部相关负责人，根据对方给到的恳谈会讨论纪要，新管理团队对著作权授权和利益分配模式、免费模式的推行机制、作者与平台关系等问题给出解释。

阅文方面表示，对于现有合同相关争议问题已经明确了修改方向，更具体的修改将在系列恳谈会和作家调研后确认，并在1个月内推出新版合同。

在吴文辉出走后，新合同问题触及了网文作者哪些神经？阅文推动新政的目的是什么？对“争议合同”的辟谣解释是否平息了作者众怒？未来阅文的网文帝国如何能孵化出精品IP？这些是我们希望探讨的。

著作权争议，阅文欲强势获取终身全版权？

新合约引发作者不满的关键点集中于著作权。

《商学院》记者采访了阅文集团旗下起点中文网作者健霖。在他看来，阅文此次修改合作是要把“起点”彻底变成“腾讯做派”，由此引发很多作者不满，尤其著作权方面的规定。“我不认可新合同的那部分，不过我也不太赞同‘55断更’这类做法。”

由于研究生阶段专业是心理学，所以健霖的创作类型为推理悬疑，读研期间写了不少作品，现在专职创作三年。不过，他已经准备转向实体书出版。“不想在网文圈挣扎了。” 健霖说。

今年3月，他与起点中文签约了一本新书，当时使用的合同并非网上流传的新版本。不过与之前10年合约期不同的是，签约编辑告诉他，网站拥有作品的全版权年限是30年。

这份引发争议的“新合同”中规定，网络作家将作品在全球范围内的传播权、改编权、复制权、翻译权等著作权财产权利独家授权予阅文，允许阅文自行使用或者进行上述权利的分/转授权以及商业推广、销售、并签订相关协议。其中，本协议独家授权期限自签署之日起至协议作品著作财产权保护期满之日止。

按照《著作权法》对发表权及著作财产权的保护期规定，公民作品，其发表权和包括复制权、发行权、改编权等在内的著作财产权的保护期为公民终生及其死亡后的五十年。

这条规定被解读为，“网络作家需要无条件将所有版权交给阅文，阅文运营版权，无需网络作家的同意，且不予分配利益。”

在恳谈会结束后，阅文集团品牌公关给到记者的资料解释，“阅文是依据作者的授权，对著作权进行开发”，“如果作品获得版权方面的收益，我们均将相关收益根据约定与作家进行分成，而这部分被断章取义了。”

但是健霖认为，衍生版权收益分配是十几年前定下的“老规矩”，由于谁都无法确定作品未来能否有衍生版权收入，很多作者并不在乎。

根据健霖3月签订的合同，长篇作品的订阅销售收入在扣除渠道及运营费用等成本后，平台与作者之间五五分，音频改编根据净收益五五分，纸质书则是三七分，其他著作财产权及相关衍生权利收益，常规情况按照五五分。

而在“新合同”中，授权内容及期限再次细化，除了电子版权、音频、纸质书，还列上了“互动阅读体验作品”开发权、影视、动画、漫画、游戏改编权、同人作品改编权、周边衍生品开发权等。

健霖向《商学院》记者解释，其实阅文一直默认作品所有版权都归其所有，只是“新合同”把之前说的全版权详细列出来了。作为作者，他更多不满并非在于全版权被阅文拿去，真正的问题是“新合同”的授权期限。

健霖介绍，很多网文平台一般是签订五年、十年，但是阅文“新合同”意味着签终身版权。而网站很难保证这期间一直给作者订阅收入，比如订阅不足一定数额，不发放稿费。

在他看来，阅文这么规定是为了防止类似《鬼吹灯》版权纠纷问题。但是对于作者来说，由于平台在合同里没有保证对作品的宣传力度，很多作者会为自己找资源，假如找到了愿意开发的影视版权公司，平台将会有很多约束。

虽然阅文集团方面澄清，“未来会考虑提供多版本的合同选择，对授权权限分级，把著作财产权的授权选择交给作家。”但是，健霖认为，这种说法没太大意义，作者不签全版权，就很难拿到推荐资源。

“作者相当于把自己作品的身家性命全部放在了网站身上，但是网站作品太多，能够获得推荐资源的很少，更多是一些头部大神作者。”健霖说。

他指出，“新合同”对头部作者影响不大。“本身白金合同和小作者不一样，并且由本人来签，有年限限制，但是对于中小作者影响非常大，书卖多少钱由平台计算，平台还拥有更改作品的权利。”

同时他也坦承，网文作品门槛低，很多作品其实没有什么价值，所以平台才会签这样的“压榨”合同。“对于这类作品，什么样的合同都没意义。”

“55断更节”浪潮中，反对主力更多是平台上的中小作者群体，而一些网文大神纷纷发声力挺平台，比如香蕉、乌贼、三少、国王和土豆等。

关于著作权争议，阅文方面表示，阅文只是通过合同获得了运营作者著作财产权的权利，而非著作人身权。

健霖认为，阅文不承认剥夺作者著作人身权（发表权、署名权、修改权等）的说法是成立的，不过平台会签订补充协议，网站可以无条件修改书名，甚至拥有笔名。

他表示，白金作者合同里会明确——笔名归属网站。如果作者在其他网站使用相同笔名，可能被追责。因此很多知名作者，经常会更换笔名。同时，网站拥有笔名也意味着，一些书可以找“枪手”来写。由于一人多个笔名，在他看来，阅文声称有810万作者其实也有水分。

针对存在作者笔名归属网站的情况，在这次恳谈会后公开的资料中并未涉及这一话题。

虽然阅文方面再三强调，作家是否决定授权签约，完全遵循自愿原则，但是，鉴于平台强势地位，缺少话语权的中小作者只能有限度争取相关合法权益。

而这次支持“断更”的主要是中小作者，“一群月稿费几百的人就算改了合同，就能多赚了吗？”健霖对此次网文作者的义愤反抗意义产生怀疑。

但是对于腾讯来说，对于一直希望打造泛娱乐、新文创的内容生态，从网文源头解决全版权问题，有利于这一战略进行。

早期从事网文创作，后出版实体书21部，现今从事作家经纪工作的出版人一草在接受《商学院》记者采访时表示，现在大家争吵的条款其实意义不大，因为只要不挑战著作权的法律范畴，其他的都是有商有量，你情我愿的干活，老人觉得不合适，会有新人觉得还挺好，屁股决定脑袋，无论最后的条款定在哪里，都不可能讨好所有人，关键还是第一点：网文的天变了，这辆战车已经改弦易帜，调转方向，驶向更诡谲莫测的远方战场。

免费模式之争，流量和内容的博弈？

此次关于“新合同”的争议，引发大部分作者不满的主因是版权问题，但是，在吴文辉出走背景下，更敏感的引爆点在于，“阅文要取消付费阅读实行全免费”。

在“新合同”的5.4条表述为：“在新型销售模式下，甲方不排除以类似’点击浏览广告/浏览指定页面/完成互动任务等形式以代替付费购买作品章节’等方式，向终端读者提供协议作品的订阅服务，且该等新型销售模式仍旨在积极销售协议作品，不应视为平台侵害作者利益。”

这条被解读为甲方将乙方作品免费发布，视为对作品的推广手段，而不是侵权。

阅文集团方面表示，目前关于免费阅读的机制还在讨论中，会有明确的作家收益，同时付费阅读还会继续巩固并且做大。比如，规划不同的作品内容库，匹配不同的产品渠道及对应的收益体系，并且由作家自主选择。

健霖认为，平台推行免费阅读对于头部作者影响不大，他们依然会按照千字拿稿费，但是中小作者则变成了打工写作的人。

他指出，与传统文学免费化利于传播不同，动则百万字的网络文学要免费化，并不一定会吸引更多流量关注。而一些主打免费阅读的平台，火爆网文还是会收费。

对这一模式的质疑主要来源于对内容质量的担忧。

健霖认为，免费意味着门槛越来越低。很多免费阅读作品都是傲天赘婿、霸道总裁、都市特种兵等快餐内容。在业内这类文章称为“无线文”，类似小白文、打擦边球。这些免费作品不会对好作品带来冲击。有些读者反而会认为收费支持更有参与感，采用何种模式要因不同类型作品而异。

他猜测，阅文发现“无线”渠道收益甚至要大于自己的网站，所以才会这么折腾。这种做法没有保护到优质作者，反而鼓励了无线向网络小说，创作，“这个不见得是好事。”

关于，近年阅文平台付费阅读人数的下滑问题，健霖认为，根源在于网络文学高质量作品在减少。“平台花了太大力气去推老作者，比如猫腻，到那时新书成绩并不好。现在很多爆款网剧其实都是十年前的网文作品。”

他深刻感受到，与早期付费阅读时代孕育了很多不亚于传统文学的内容不同，近几年，网文没有能拿出手的爆款。“老作者都是老套路，新作者又没法出头。” 今年大热的《我师兄真是太稳健了》算是爆款，动漫、影视开始同步开发，但是相比之前的作品还是很小众。

靠码字计算稿酬，动则上百万字的网文，要每天保持更新，质量确实很难保证。

吴文辉在任期间，对编辑的作用非常重视。

健霖也感觉到了变化。他指出，早期网文圈子，编辑的点子至关重要，很多名作在他们指导下诞生。但是现在对于中小作者来说，一本书从签约到完本，可能和编辑说过的话不超过十句。“一句话是，啥时候上架？一句话是，这周有推荐吗？”现在的网文编辑素质参差不齐，行内人应该很有同感。

他认为，腾讯签约作者是为了广撒网，让数据挑选爆款，而不是自己制作爆款。

在健霖看来，吴文辉的出走与腾讯要大力推行免费阅读模式有关，网络文学的性质可能要发生一些改变。

关于腾讯接管阅文是否会影响起点作者的情绪，健霖认为中小作者应该不会，因为新人作者可能都不知道吴文辉是谁，而很多老作者则分散在各大网站，比如磨铁，纵横，17K等。

一草向《商学院》记者分析，这件事无可避免，不是今年就是明年，不在这里就在那里。在他看来，由阅文来推动网文变革既自然又合理，站在未来看现在，不管最终走向如何，落子何处，网文模式的天一定变了，剩下的无非是“讨价还价”和落实快慢的问题。

他预测，无需多时，此话题必将风平浪静，热爱网文写作的朋友依然会勤奋码字，甚至不会更换地方，因为阅文依然是最好的网文创作之地，至少未来三年没问题，而热爱网文阅读的朋友则会获得更好的体验。

正如阅文方面提出的，作家和平台是鱼水关系，大家一路相互扶持，才有了产业今天的局面。大家的价值方向是一致的，应该一起做大蛋糕。

随着网文市场的蛋糕越来越大，各方参与者对自身利益的重视程度也开始加强。在“断更日”风波和恳谈会后，阅文将拿出怎样的合同来稳定内容生态，还需拭目以待。

可以确定的是，对于精品IP内容充满饥渴的腾讯，需要维护好网文这一内容生态的源泉。虽然对内容变现有诉求，但是，长期投入孵化出优质内容才是根本。

图1:  5.5断更节宣传海报，号召网文作者团结抵制

图2：网传“新合同”中对全版权内容细化